從美國華裔作家湯亭亭(Maxing Hong Kingston)于1980年發表的《中國佬》(China Men)B,到2019年亞太美國圖書館協會文學獎(Asian/Pacific American Librarians Association Literature Award)獲獎作品、張少書(Gordon H.Chang)的歷史著作《金山幽靈:建造橫穿美洲大陸鐵路的華工史詩》(Ghosts of Gold Mountain)C出版,早期在美鐵路華工的人生悲劇在文學書寫和歷史披露中逐漸為人所熟知。在前者中,“作者(湯亭亭)以法為文,控訴對美國開發有巨大貢獻的鐵路華工被白人抹煞、消音、驅趕、閹割、迫害、屠殺的史實,讓逝去的先僑特別是鐵路華工‘阿公’們發聲,指出了華人擁有美國公民身份的理由。”而在后者中,張少書以海量歷史記錄與真實數據展現出鐵路華工的社會尷尬窘境,“一家舊金山報紙稱這一功績是‘鐵路鋪設史上工程規模之最,以前鐵路工人從未完成或構思過如此工程’,鐵路史專家稱鐵路華工‘取得了鐵路建設史上最激動人心的成就’。然而,當時和后來的慶祝活動中只出現了八名愛爾蘭搬運工的名字,華工的名字卻無一出現過。”
2020年,青年華裔女作家張辰極(C Pam Zhang)的處女作《多少山頭本是金》(How much of these Hill Is Gold,下文簡稱《金》)出版。作者在題詞中寫道:“這片土地不是你(你們)的”,再次呈現出兩個世紀前無名華工的心酸。這部小說講述了兩個華人孤兒為父親尋找葬身之地的苦難歷程,創造性地刻畫描繪出19世紀50—60年代美國淘金潮和太平洋鐵路修建的歷史背景下華人移民的生存狀況,同時結合虛構的移民想象為早期華工歷史增添了神話般的敘事。該作品獲得當代英語小說界的最高獎項布克獎(The Man Booker Prize)提名,且在美國深受好評。《紐約時報》稱這部作品“為美國西部神話帶來了新面孔”,“(作家)拆解了美國西部的神話,或者說,通過添加那些經常被遺忘的面孔和故事來重構美國西部神話”,“在她的筆下,與我們所熟知的不同,美國西部不再只是白人、男性為主的角色的創造品。”
首先,千禧一代的華裔作家愈發善于將歷史的真實碎片融入現實生活的思考之中,從而在跨越時空的對話中對歷史展開批判性回顧。如亞歷山德拉·張(Alexandra Chang)于2020年發表的小說《分心的日子》(Days of Distraction)正是如此。該小說從年輕華人女性的視角重新聚焦身份的核心問題:在一個漠視或不理解你的社會中生存意味著什么。在全球化、跨種族的新時代,小說主人公在加利福尼亞州舊金山的一家科技出版物擔任撰稿人,面臨了無法漲薪的困境,同時為了陪伴愛爾蘭裔男友求學,她決定隨之搬遷至紐約伊薩卡。在這趟通往未知的旅程中,主人公開啟了對身份歸屬、種族主義政治、家庭歷史與文化的反思之旅,正如小說中寫道:“過去為現在和未來提供了答案”。小說多次援引1876年湯森德(L.T.Townsend)所撰寫的《中國人的問題》(The Chinese Problem)、《亞裔美國人百科全書》等史料原文,這些史料與21世紀的華人相關現實事件產生奇妙的偶然交疊,比如小說將美國歷史上對華人“投機”印象的負面描述與“鄧文迪離婚事件”并置,展現出歷史性的偏見話語對當代社會種族歧視思想的形塑作用,導致排華文化在美國社會日常生活中無孔不入,從而批判了《排華法案》等美國法律對華人生命與生活的不公與歧視。
其次,由于語言壁壘的消除和移民流動性的增強,新一代作家愈發善于立足全球視野,書寫比較華人生活現狀的多元層次,將排華政策的方方面面融入生活細節之中。最典型的例子莫過于現居美國的加拿大華人作家王熙傑(Jack Wang)的出道作品《我們孤單二人》(We Two Alone:Stories)。該作品是一部短篇小說集,共包含七篇小說,作者用戲劇化的筆觸書寫了分散在五個大洲的七個華人家庭,描繪了全球各地華人移民的多樣性經歷,時間跨度長達一個世紀。從晚清上海租界的排華規定(如花園僅供租界使用)和租界居民對中國百姓的行為侮辱(一名婦女用法語咒罵人力車夫,然后用一副長手套扇他耳光),到紐約百老匯對華人角色的固定偏見,可以看到不論是窮人、弱勢白丁,或是中產階級的醫生、教師和演員,面對多變的地緣政治和現實危機,華人群體在艱難求生的同時,亦需直面理想的破碎和不安的歸屬。比如在該小說集的核心作品、同名短篇小說《我們孤單二人》中,華裔主人公倫納德是萬千懷揣演員之夢的紐約客之一,但只能一次次出演“雜貨商或黑幫”等“需要加重口音”的龍套角色,甚至對于出演“瘦弱、半個日本人、半個白人”的怪胎角色也需要“俯身遷就”,這無疑是在重復百年前《排華法案》中“中國勞工進入美國會危及美國境內某些地方的良好秩序”的歧視性事實。由此可見,雖然《排華法案》已經廢除80多年,但并沒有阻止美國主流媒體按照“傳統”延續華裔負面形象,實際上這反而愈發加大了華人群體在美國社會的生存邊界。
美國黑人民權運動家、作家鮑德溫(James Baldwin)對美國種族歧視的分析對于華裔排華政策書寫極具啟發意義。他將美國的種族主義根源比作“習俗保險箱”(strongbox of custom),認為美國的黑人問題需要考慮其背景,所謂“背景”就是“這個國家的歷史、傳統、習俗、道德假設和長期焦點;簡而言之,就是總體的社會肌理”。通過數代華裔作家的排華政策書寫可以看到,以排華政策為原點,家園邊界、社會邊界和生存邊界已深深融入美國的社會肌理,構建了華人身份認同、社會邊緣和精神困境的立體坐標系。針對華人的“習俗保險箱”已然成型,將其顛覆打破勢必成為數代華人的正義訴求。
美國社會批評家、文學家歐文·豪(Irving Howe)在其開創性著作《政治與小說》(Politics and the Novel)中深刻探討了文學作為社會變革工具的重要性,并一針見血地指出:“美國生活中最引人注目的事實之一,就是政治問題似乎經常以非政治性的形式出現。美國的政治不是作為強大的思想體系,也不是作為激烈交鋒的政黨來面對我們,而是經常以宗教、文化和性別問題的名義出現。”文學作為最重要的藝術形式之一,不僅是歷史的注腳,也具有揭示人類境況和挑戰主流意識形態的力量,美國華裔文學尤為如此。正如華裔作家徐華(Hsu Hua)在其作品《保持真誠》(Stay True:A Memoir)扉頁對愛德華·H·卡爾(Edward H.Carr)經曲之作《歷史是什么》(What Is History?)的引用:“只有未來才會為解釋過去提供那把鑰匙,只有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談論歷史的終極客觀性。過去照亮未來,未來照亮過去,這既是歷史的理由,也是歷史的解釋。”數代華裔作家對排華政策的文學書寫,一方面記載了華人爭取權益的漫長歷史,另一方面也為世界打開了一扇理解華人、改變排華歷史的重要窗口,更是有望成為抵抗美國排華政治話語的頑強力量。